文|（王益友）

译者：程怀

罗志祥（1880-1957）的一生和事业构成了20世纪上半叶中国艺术收藏史上的重要一章。2010年，罗志祥的小女儿罗兰宁（1880-1957）将52张家庭照片捐赠给美国弗利尔和赛克勒美术馆作为档案，为中国古代艺术在中国、欧洲和美国之间复杂的流通历史提供了新的研究材料。 其中二十一张照片是卢芹斋在巴黎的“古董店”——著名的“红楼”的室内外场景的原始记录，八张照片拍摄于1928年古董店刚开业时。这些照片除了见证建筑昔日的辉煌外，还能让我们辨认出一些重要收藏家和博物馆的雕塑、青铜器和壁画，包括萨克勒先生（1913-1987）、弗利尔美术馆、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纳尔逊·阿特金斯艺术博物馆、宾夕法尼亚大学考古与人类学博物馆和吉美博物馆。其他一些卢芹斋和他家人的照片，则让我们得以一窥他从20世纪初到1950年代的社交圈和个人生活。

谁也没有想到，这个出身卑微的中国人，后来会成为事业有成的艺术品商人，成为当时最富有的华侨之一（图1）。卢芹斋20岁来到巴黎，在1902年开业的古董店通运公司工作。六年后，他在塔伯纳克路34号又开了一家古董店，名叫“来远”。他的客户包括当时欧洲的名流和学识渊博的人，如亚洲艺术品商人马塞尔·宾（1875-1920）、法国北方铁路公司的中国玉器收藏家G.、英国华人艺术品收藏家欧莫维普洛斯（1863-1939）等。1915年，卢芹斋把生意扩展到美国，从而建立了以巴黎、纽约、上海、北京为中心的全球古董网络。 在繁忙的商业之外，陆氏娶了一位法国女子玛丽-罗丝·富尼埃（Marie-Rose ，1875-1920），育有四个女儿。陆兰凝是家中最小的女儿，是四姐妹中唯一对中国艺术感兴趣的人，并在其父亲于20世纪40年代末退休后接手了他在巴黎的古董生意[图2]。

图1

卢勤斋（右三）和他的中国家人

约 1920 年代

（图片来自 Daisy Yiyou Wang，第 135 页，图 1）

图二

陆勤斋（坐）与他的法国家人，包括陆兰宁和她的丈夫

约 1950 年代

（图片来自 Daisy Yiyou Wang，第 136 页，图 2）

陆家照片记录了20世纪20年代陆芹斋商业活动中的一个重要时刻——1926年至1928年间，他请建筑师费尔南·布洛克将巴黎库尔赛街48号的一家普通旅馆改造成一家五层楼高的古董店。1928年，陆芹斋正式将生意迁往新地址，并拍摄了这些照片。他的好友、瑞士银行家、收藏家冯·德·海特（von der Heyt，1882-1964）回忆当时的情况说：“他在巴黎特尔赛街的店铺太拥挤了古玩店装修效果图片，于是他搬到了库尔赛街，为自己建造了一座堪称意大利宫殿的建筑。”在一排浅色系的法式建筑中，这栋红色的中式建筑格外醒目[图3]。 该建筑体现了中国和欧洲风格的迷人融合，正如艺术史学家席龙人（1879-1966）所观察到的：“这座建筑被称为中国亭子，但实际上它的风格更多的是欧洲而不是中国。它保留了一些中国建筑元素，如红墙、绿瓦、屋檐和饰有雷纹的栏杆。”

图 3

卢芹斋巴黎古董店“红房子”外观

作者拍摄，2010 年

1928年，当卢芹斋的豪华古董店刚开业时，以艺术展示技巧娴熟、品味高雅著称的他，就策划了一场戏剧性的、原汁原味的展览，展示他百科全书式的中国艺术品收藏。大楼入口处的木门上装饰着精美的商业透雕图案，据说这些图案来自中国皇家宫殿。进入这扇门，可以看到被一个圆形的月牙门（图4）隔开的两个房间，天花板上浮雕的动物和人物受到汉代画像石的启发。月牙门两侧的大型动物石雕将人们引入第二个房间，棕灰色的墙壁上嵌有数幅壁画。左侧墙壁上是两幅五代10世纪中期的壁画，其中一幅描绘了两位身着华丽衣饰的菩萨焚香的情景，有学者称赞这是最精美的中国壁画之一，另一幅则是莲花宝座上的观音坐像。 两幅壁画后来均被美国纳尔逊·阿特金斯艺术博物馆收藏。月门对面的墙上嵌有两尊菩萨坐像，右壁壁画可能描绘的是梁武帝（公元464-549年）舍身出家的情景，画中是他剃度的情景。1948年，陆氏将此幅壁画捐赠给吉美博物馆。月门两边还有描绘守卫的壁画（图5）。

图 4

古董店一楼的雕像和壁画

拍摄于 1928 年

（图片来自 Daisy Yiyou Wang，第 137 页，图 4）

图 5

穿着婚纱的陆兰宁靠在古董店一楼的月亮门上

拍摄于 1937 年

（图片来自 Daisy Yiyou Wang，第 138 页，图 6）

房间中央立着一块东魏（公元535-550年）大型造像石碑，制作于公元533年至543年间，碑上雕刻着精美的佛教神祇和供养人像，并有一段长篇铭文。1928年在卢芹斋的巴黎古董店展出时，碑顶部分缺失，碑下部有一条斜裂纹，原有的碑座已不复存在（见图4）。随后，碑被运往美国，并于1929年被大都会艺术博物馆收购。一年后，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获得了其长方形碑座，半个多世纪后，博物馆从一位捐赠者手中获得了缺失的碑头部分，碑顶中央的坐佛像被重新拼合。但大都会博物馆获得的碑座是否是原基座，仍是一个疑问。 值得注意的是，虽然该像碑及其碑座在20世纪初同时出现在中国，但在这张1928年的照片中却找不到碑座和碑顶的踪迹。

古董店地下室呈八角形古玩店装修效果图片，用于陈列石像，其内部设计类似石窟寺（图6）。天花板上的莲花浮雕和四飞天人物装饰完全模仿了东魏开凿的山西天龙山二号洞窟（图7），而壁龛的设计很可能受到北魏云冈石窟的启发。部分墙板可移动，内有暗藏的柜子。冯德海特说：“和大多数中国商人一样，卢芹斋不会把自己最好的东西展示给每一位客人，除非他相信对方真正了解中国艺术。” 1930年11月，卢芹斋在古董店接待了约翰·D·小洛克菲勒夫妇，并允许他们带着一个铜锅和一面铜镜到自己在巴黎的饭店里（两件物品的出价分别为5万美元和7000美元），在周末去他位于巴黎的饭店观察研究。

图 6

古董店地下室的中国石雕展厅

拍摄于 1928 年左右

（图片来自 Daisy Yiyou Wang，第 139 页，图 8）

图 7

古董店地下室天花板装饰：飞天、云朵和莲花

作者拍摄，2010 年

图6中古董店地下室的照片摄于1928年前后，照片中可以看到一块唐代的墓石，上面刻着复杂的人物、动物和植物图案，一块刻着一佛二菩萨的六世纪石碑，角落里还有一尊六世纪的独觉佛合掌像。这尊独觉佛像和一组来自河北响堂山石窟的造像一起于1914年首次发表在《伯灵顿杂志》上。据卢芹斋介绍，这组造像于1910年左右从原址运走，随后运往巴黎。与图4中的石碑一样，这尊独觉佛像于1928年左右在卢芹斋的巴黎画廊展出后不久就被运往美国，并于1929年底在底特律艺术学院举办的中国艺术展上亮相，并于当年被博物馆收藏。

乘坐上海特快电梯到达顶层，游客将看到主厅中另一大展区，即中国石雕展区（图8），两旁的侧厅中则展出印度和东南亚的雕塑。主厅中央是一尊小型的、雕刻精美的唐代石棺（图9），1940年卖给了冯·德·海特，后又借给纽约布法罗科学博物馆，现收藏于弗利尔美术馆。中厅尽头是一尊唐代金刚持杵武士像，该雕像曾于1936年在卢氏纽约古董店展出，左角是一尊来自响堂山的六世纪菩萨头像，是卢氏于1951年捐赠给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的。

图 8

古董店顶楼（五楼）中国雕塑馆

拍摄于 1928 年左右

（图片来自 Daisy Yiyou Wang，第 140 页，图 10）

图 9

小石棺

唐代

石灰石

长 48.5 厘米、宽 21.8 厘米、高 32.7 厘米

史密森尼学会国家自然历史博物馆的搬迁

美国弗利尔美术馆藏（F1978.33a-b）

（图片来自 Daisy Yiyou Wang，第 141 页，图 11）

古玩店四楼陈列着古代青铜器、家具、纺织品和陶瓷等（图10）。其中商代青铜花瓶（图11、12）、青铜尊、西周青铜簋等均为晚清官员刘坤一（1830-1902）所藏，并刊登于1924年出版的《鲁芹斋藏中国古代青铜器》图录中。该图录由中国金石学家朱德义（1871-1942）和法国汉学家保罗·伯希和（1878-1945）共同编撰，以英法双语印刷，十分引人注目。这是鲁芹斋首次将中国传统的青铜器鉴赏方法介绍给西方。

图 10

古董店四楼展出的中国青铜器、屏风和地毯

拍摄于 1928 年左右

（图片来自 Daisy Yiyou Wang，第 141 页，图 12）

图 11

青铜罐

商晚期

高60厘米，直径30.2厘米

（图片来自 Daisy Yiyou Wang，第 142 页，图 13）

图 12

卢芹斋向来宾介绍铜瓮

约 1920 年代

（图片来自 Daisy Yiyou Wang，第 142 页，图 14）

罗锦财古玩店二楼的装修尤为精致，其装潢本身堪称“艺术品”（图十三、十四），令人联想到詹姆斯·惠斯勒（1834-1903）的《孔雀屋》。天花板上绘有皮革的装饰，是罗氏瓷器专门定制的。墙面装饰有雕花、镀金、彩绘或镶嵌的明清木板，让人联想到装饰有中式彩屏的欧洲古代宫殿。正如席龙仁1928年所见，“它们组成壁饰或连柜，陈列陶瓷器。均匀的黑色或棕红色调，螺钿和漆器人物、花卉图案，确实在室内营造出一种低调而奢华精致的气氛。”从右侧窗户射进来的阳光，给精致的室内和其中陈列的物品带来了戏剧效果。

图 13

古董店二楼的一个房间，装饰有漆器和镀金木板以及彩绘天花板

拍摄于 1928 年左右

（图片来自 Daisy Yiyou Wang，第 143 页，图 15）

图 14

古董店二楼内部

作者拍摄，2010 年

巴黎红楼的修缮工程浩大，耗时耗力，耗资巨大，是卢芹斋20世纪20年代事业辉煌的缩影，也是他艺术品交易活动广度和重点的集中体现。当小洛克菲勒等大收藏家还热衷于收藏中国明清瓷器时，卢芹斋却把中国古代青铜器、玉器、石雕、壁画等介绍给欧美收藏界，从而在西方声名鹊起。1910年代中期，卢芹斋曾以320法郎（当时相当于64美元）的价格把一件中国古代玉器卖给法国收藏家吉斯勒，而同一时期的一件三彩瓷器则要价2.3万至5万美元。 从这组巴黎古董店的照片可以看出，卢芹斋虽然没有放弃陶瓷生意，但他把主要精力放在了美国博物馆对重量级大型艺术品日益增长的兴趣上。大都会博物馆远东艺术部主任艾伦·普格（Allen Pugh，1898-1969）在1928年推荐博物馆收藏大型东魏造像的声明中指出：“我希望建立一个能与这座宏伟的博物馆和它所在的大都市相匹配的收藏品。我们当然需要小件，但我们需要更多体量大、工艺精湛的器物……”1926年，宾夕法尼亚大学考古与人类学博物馆以7万美元的价格向卢芹斋购买了一组壁画。次年，卢芹斋又以8万美元的价格向博物馆提供了另一组23幅壁画。

在卢芹斋错综复杂的国际中国艺术品交易网络中，“红楼”不仅是卢芹斋的展示空间和仓库，更是卢芹斋平衡和调动中法美三国资源的基地。一些石雕作品，如1928年出现在其巴黎古董店的石棺（见图9），并没有很快售出，而是在十年后出现在卢芹斋纽约古董店的“中国石雕展”上。

巴黎古董店的主要货源是中国。卢氏在北京和上海的分店凭借对古董市场的层层把控和在中国的庞大网络，能够收购和分销一流的中国艺术品。在一张摄于1928年前后的照片中，巴黎古董店门口挂着“卢吴公司”的招牌，表明这家古董店是卢芹斋和上海本地商人吴启洲（1877年前后出生）合资经营的。根据上海商业储蓄银行1930年的调查，卢芹斋的合伙人吴启洲和另一位上海本地商人叶树忠（1904年前后出生）在上海交通路70号开了一家愚公古董店，月营业额达10万元。

卢在中国收藏的一些文物可能已经走遍了世界各地：它们通过西伯利亚大铁路直接运往法国，全程大约需要十天到两周，然后再通过铁路运往法国的港口城市勒阿弗尔，再从那里通过海路运往纽约，这又需要五到七天的时间。

卢芹斋巴黎古董店的壁画历史，尤其能体现出他经手的物品所经历的复杂经历。1923年，他在北京逗留期间，收到在河南和山西交界处的一个废弃寺庙中发现壁画的消息。这些壁画随即被他收购并运往巴黎，出现在他古董店的墙上（见图4）。1930年代，它们还在古董店的墙上，二战期间，卢芹斋可能还在那里，当时因为战火，卢芹斋不得不将墙板和藏品搬到安全的地方。1946年，他回到法国时，巴黎古董店正处于萧条时期，于是他决定将壁画运往美国。1949年，部分壁画在卢芹斋纽约古董店的展览中亮相，并被刊登在《中国北宋壁画》图录中。

这组照片除了让我们对卢芹斋的人生有了新的认识，也能让我们思考“红楼”在中国艺术的传播与接受中所扮演的角色。对卢芹斋来说，它不仅仅是一个经营生意的店面，更是中法文化交流的中心：“我就是想建一栋漂亮的中式建筑，能在这里代表中国做一些令人愉快的事情，我感到很自豪，所以我花了这么多钱。”“红楼”文化外交使命的背后，是卢芹斋与中国的政治关联。早在20世纪初，卢芹斋在通运公司的合伙人就是后来成为国民政府元老之一的金融大亨张静江。 通运公司的部分利润用于资助孙中山先生（1866-1925）的革命事业，而中华民国正是在孙中山先生的领导下成立的。依靠这种高层关系，卢芹斋在民国时期（1912-1949）尽管有古董出口限制，却仍能从中国出口古董。他也深知，他的同胞把他视为让中国艺术珍品流失的民族罪人——其中一部分珍品就在他的巴黎古董店里。在1949年出版的《中国北宋壁画图录》序言中，卢芹斋写道：“如果我的同胞中有人认为将壁画运出中国是国家的损失，我相信他们也会松一口气，因为这些壁画将安全地永久地保存在一个友好的国家。” 陆氏暗示，他并没有直接参与收购被毁寺庙的壁画，如果这些壁画留在原地，很可能会在随后的动荡岁月中被毁掉。他进一步声称：“艺术没有国界，应该由全世界人民共享。”为此，在他职业生涯的晚年，他将巴黎古董店中展出的许多壁画捐赠给了欧洲和美国的博物馆。

1957年卢芹斋病逝，他的藏品也逐渐散失。虽然今天人们可以参观修葺一新的“红楼”这座巴黎特殊的历史建筑，但卢家的这组照片却让我们看到了它的原貌和中国艺术在世界范围内传播的短暂瞬间。

（本文谨以此文纪念吕兰宁女士，她的慷慨捐赠，推动了世界各地学者的研究。特别感谢，，J.，，，和tein-，对作者过去几年的研究给予的慷慨支持和指导。）（除图3、9、16外，本文所有图片均取自，《PAPA':.T.》，，，p.135~44）。

——摘自《陆芹斋的巴黎红楼：美国弗利尔—赛克勒画廊收藏的陆氏家族档案》（原载于《PAPA':.T.》英文版2013年3月号，作者：王益友，译者：程怀），载于《美丽永恒》2016年1月双月刊第9期，第50-6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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